出 场
出 场
姚来
我出生的时候父亲已年近五十,这直接导致了以下两个结果:一,据说年老之人所生子女的身体都是很差的,所以我头脑虽然简单,但是四肢却并不因此而发达,整个消化系统简直就是造物者用一堆残次品胡乱地拼凑而成,因此曾被人戏称为“MQ医院创收对象”。二,我一出生就命里注定是不可能做老大的,永远只能是小弟,因为我出生时父母和他们的兄弟姐妹们的造人运动都早已结束,于是我就有了众多的哥哥姐姐,却没有一个弟弟妹妹。
然而我并不介意做小弟,因为小弟总是出生最迟,如果把人生比作一次大会的话,那小弟就是最后一个出场的。据我的观察和想象,古今中外所有的大会,总是被领导人都提前到场,坐在那里等上半天,最后才是领导一边拍掌一边走进会场,与此同时,全场起立鼓掌欢迎,然后大会才能开始。就是说,重要的人物总是最后出场,那最后出场的呢?当然是最重要的了。
可惜人生不等于开会,这可以从我的最后出生但却不重要上得到印证,但我宁愿相信这是真的,因为我儿子和我一样,也是出生最迟的。
儿子的出生对我来说,是一种幸福与担心混杂,激动和忐忑交替的奇妙历程。妻子怀孕的消息让我兴奋不已,但我总是莫名地担心孩子像书上和电视上说的那样,会有缺胳膊少腿之类的问题。特别是第五个月,我生病住院,妻子执意到医院陪护,导致她身体虚弱,抵抗力下降,回家后患上了感冒,一度发烧不退,咳嗽不止,被迫打点滴治疗。想到使用的药物可能影响胎儿,我的担心就达到了顶点。平时她总是嫌防辐射的衣服臃肿难看、穿着不便,经常在看电视、玩电脑的时候不穿,我又很着急电视、电脑的辐射对胎儿的伤害,于是对她动之情理、晓以利害,不达目的是轻易不罢休的。幸好她每次产检的情况都很好,我才不至过于着急。
妻子终于十月满足,即将生产了。可是到了预产期,她却毫无要生的迹象。生孩子这种事,没到预产期还好,一过了这个期限,人就会失去耐心,恨不能马上见到那个已经“瓜熟”但就是不“蒂落”的调皮鬼。那就剖腹产吧,可就在这“怎能感冒”的“关健时刻”,妻子又咳起嗽来,还好我们有几个医生朋友,逐个询问的结论是赶快住院,于是我们马上托人联系了Q医院妇产科的S医生。一咨询,她却说不需要住院,应该先治好感冒,否则马上剖腹产的话,感冒容易发展为上呼吸道感染,那就麻烦了,于是就没有去。第二天碰到朋友,她满脸惊愕,说:“为什么不去住院?你们太大意了!在医院里如果有紧急情况,医生可以及时处置,要是在家里还得了?赶快去吧!”吓得我们立即赶到医院,住下后护士来登记,问妻子肚子有没有动作,我们说没有,她也一脸的惊讶:“那你们现在过来做什么?”我无言以对,真感到自己是个超级乡巴佬。反正不同的人提不同的建议、作不同的劝告,而且往往相互矛盾,这种情况多次出现,简直让人无所适从。
用了两天药后,妻子症状有所缓解,主治医生说把药停了吧,住院观察几天再说,然而我们所住的待产室真不是宜居地点,今天来一个孕妇,生了,明天来一个,又剖了,看得我们眼红心热,还有的有动作了却迟迟不生,整夜在旁边的床上或“啊唷,啊唷”地大叫,或“宝宝,快出来吧”之类深情地呼唤,让人无法入睡。最后我们商量:与其在这里傻等而得不到休息,不如回家。于是就请了假,回来后又有一些关心我们的朋友劝我们回医院,但出于养好身体的考虑,我们没有再听从。
在超过预产期足足一个星期后,我们终于决定不再等待。因为妻子的肚子那么大,孩子应该不会小,而且她已不再年青,顺产会很吃力,还有预产期又过了那么多天,感冒也已基本痊愈,所以还是剖了吧。我们和岳母在手术前一天赶到医院,做好了术前的所有准备:产前检查,阅读、学习术前通知书,签署家属同意书等等。夜里大家睡得都很早,但我却总在胡思乱想:手术会顺利吧,孩子是什么样的呢?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沉沉睡去。
第二天早上,我们早早地起来,梳洗好后,我到外面买了些早点回来,和岳母随便吃了些。刚吃好,一个护士走进来说:“你们的手术大约在9点做,到时候有车来接,一个家属跟上去,留一个把床铺和带来的东西移到14床。”我们连忙答应。岳母把孩子的衣服从里到外找了一套,叠整齐后拿条大毛巾紧紧裹住,再用绳子捆好放在床前,又仔细打点归类带来的东西,把不急用的提前送到14床,一切都做得忙而不乱。
9点的时候,果然有个全身淡蓝、穿得很严实的护士拿着一个铁文件夹来了,后面还跟个人推着担架,我想终于开始了,不想她报的名字很陌生,然后一直朝里间走去,接走了另一位产妇。岳母忍不住问道:“不是说接我们的吗?怎么先接她呢?”那护士说:“本来是先到你们,但是她情况很差,必须立刻手术。现在手术台很紧张,只有让你们等等了,她做好了才到你们,如果别的台先空出来,你们就提前在别的台做。”岳母很气愤,我连忙劝道:“算了,好事多磨,就让她先做吧。”其实我也很着急,倒不是急在多等一会,而是我们找的主刀医生S医生据说是医院里技术最好的,如果这一台手术没做完,而别的台又空了,岂不是要换人主刀?万一碰到个新手,那可真是糟糕极了。
然而没过一会儿,S医生却推门进来了,问了一些情况后匆匆离去。我这才知道,原来刚走的那位并不是S医生主刀,于是心里立刻有了种如释重负的感觉。
一直等到10点多,那全身淡蓝的护士才又领着人来了,我和岳母都没有留下,而是拿起裹着衣服的毛巾,推着车子一起到了七楼手术室。妻子进了手术室,岳母执意匆匆下去搬床铺。我转过身来,看见这手术室的外面与二楼妇产科的结构并没有什么不同,中间是过道,吊顶很低,两边都是病房,大小与下面也一样,不同的是空荡荡的,没有一张床一个人,房门紧锁,灰尘满地。手术室大门旁有两排绿色塑料座椅,上面坐着五、六个人,旁边还站着几个,刚占了妻子手术台的那位的家人也在其中。一些人在轻声地互相谈论,我粗略一听,知道是有一个很勤俭的老人,身体有病但一直不愿看,现在终于撑不住了,在里面做手术,说话的几位是他的儿女,都在念着他的好,女儿说刚才听妈妈在电话里哭,就劝她不要哭,应该高兴才对,因为手术完了不就好了吗?正说着,手术室的门开了,一个担架从里面推出,上面躺着一个人,占台那位的家属急忙赶过去推着那车,恰好这时岳母正往进走,也看见了,我们就在一起猜测,这人自己出来却不见小孩,肯定是孩子有问题,留在里面了,而且全身淡蓝的不是说了吗?她情况很不好的。
忽然,手术室的门又开了,两个护士一左一右搀着一个女孩站在门口,那女孩脸色苍白,浑身发抖,不停地痛苦呻吟,门外的一个男孩看见了,快步跑过去把女孩扶到椅子上坐下休息,手术室门口的一个医生叫男孩:“过来。”男孩跑过去,医生指着一张纸说:“这种药是吃的,这种药是洗的,到下面去交钱拿药,再上来教你怎么用,这一段时间你们不要到一起了,不然很严重的。”我一下明白了,原来这是个做人流的,于是心里马上就不太舒服:我生孩子怎么就碰上个做人流的?真是兆头不好。但是转念一想,这有什么关系呢?医院只有一个手术室,什么手术都在这里做,碰到不是很正常吗?于是也就释然了。
小姨妹带着侄女也来了,侄女很调皮,闹个不停,我和小姨妹在一起聊了几句。过了一会儿,手术室的门又开了,这次出来的是一位美女,长发披肩,打扮入时,颇有几分姿色,她伸脚到门外穿上了自己的鞋,回身对护士说:“谢谢。”也有一个男孩小跑到她身边,我立刻就明白了这又是做人流的,但与前面那一位不同的是,她没有呻吟,而且自己走到椅子边,除了脸色有些苍白外,与普通人并无区别,她轻声对同伴说:“我冷,快下去拿衣服来给我穿。”男孩急忙转身走到电梯边,可电梯迟迟没有来,旁边有人指点:“走楼梯还快点。”他听了连忙从楼梯往下飞奔。刚走几步,手术室里探出一个医生,问美女:“你家里人呢?”美女忍痛站起来回答:“刚下去拿东西了。”医生有些不悦:“快叫他上来,还要拿药。”就有人朝楼道喊:“快上来,医生叫你。”男孩又飞奔而上。
我正看得好笑,忽然听到楼道边一个人在叫:“JF”,我听见妻子的名字,下意识地抬头一看,见一个护士抱着一个包裹,里面是个孩子,就连忙跑过去。岳母先没有反应过来,但看清楚后,动作却比我快,抢在前面把孩子抱在怀里,我朝里一看,见孩子很可爱,圆圆的小脸,皮肤很白,一头黑发,花尖和我相似,很高,就像在额头上印了一个模糊的“M”,单眼皮,一双小眼睛圆睁着,漆黑的双眸转了几圈后,“哇”地哭了起来,大概是“哇”和“差”谐音吧,岳母就抱着边晃边说:“不差,不差”,又忐忑地笑着问护士:“是男的还是女的?”护士说:“是男的。”岳母就很高兴,连连说道:“好,好。”我当然也很高兴,以前所担心的妻子打针吃药而导致缺陷的问题早已忘到九霄云外,丝毫都没有想起。
护士什么时候离开我们都不知道,美女什么时候来到身边我们也不知道,她看着孩子连声称赞:“真可爱,真好玩。”和岳母、姨妹一起坐电椅下去了。我留在上面等妻子,兴奋得手足无措,又想起应该打电话告诉哥哥、姐姐,他们听了都非常高兴,连说:“恭喜。”可是我以前从没有对别人说过恭喜,所以也就没有受到过妙答的训练,“同喜,同喜”这样的回答虽然在电视上看过,但那都是穿长衫、有身份的古时乡绅的专利,我贸然使用,未免不伦不类,有东施效颦的嫌疑了;又想回答:“托你的福。”然而生孩子这样的事,这句话怎么能说得出口?最后只能答以:“谢谢。”但我总是感觉语气有点别扭,所以很尴尬。
岳母安顿好了孩子,让小姨妹照顾,忙着赶了上来,说:“那个护士怎么那么快,没看见她出门,一下子就走到楼梯口了。”我也很奇怪,想到那里应该还有个门,就走到那里仔细看了看,果然如此。对比二楼的相同位置,不难想象里面通向这里的路径,难怪那个护士和我儿子出现得那么突然。这说明,幸福有时也搞突然袭击。
过了很长时间,妻子才从手术室出来,她躺在担架上,手上挂着吊水,脸色很差,双唇紧闭,一看就知道吃了大苦。我们小心地把她推进电梯,下去后又小心地推出,然后小心地推进病房。妻子怀孕后体重大增,从比我轻20多斤到比我重20多斤,现在虽然生产,但所减不多,要不变姿势地把她从担架移到床上,我是无能为力的。岳母、姨妹和我一人托背、一人托腰、一人托腿,勉强把她抬到床沿,中间还险些掉下,然后再合力拖到床中间,大家都累得气喘吁吁。那举着吊瓶跟下来的护士丝毫不伸手,我们刚从担架上抬起妻子的时候,担架车乱动,把她挤在墙上,她皱着眉说:“你们怎么抬的,把我都挤着了。”岳母听了大为不快,安顿好了妻子,指着小姨妹说:“你们这里什么服务态度,她在Z医院生的时候,都是医生和护士抬到床上的,我们都不用动手,哪里像这里,不帮忙,还说挤!”那护士无言以对,低头转身离去。
大概是饿了,孩子在摇床里不停地哭,妻子这时还无法动弹,岳母冲了些奶粉,用小勺子喂。那四处搜索的小嘴一碰到勺子,就立刻停下,两口吸干了一勺,哭声也停止了。我忙里偷闲,用手机拍了两张照片和一小段视频,留下了些弥足珍贵的音像资料。
妻子的刀口一直很疼,整日整夜地无法入睡,我们老是怀疑她的镇痛泵是坏的,因为据岳母的回忆,小姨妹以前剖腹产时没有这样疼的。第二天夜里,我们终于去找值班医生,可她并没有来看,只是说:“这是麻醉师的事,我们也没有办法,肯定疼的,镇痛泵只能缓解疼痛,不能止痛的。”我们只能作罢。第三天,S医生查房的时候,我们对她说了,她让妻子侧起,朝背后一看,发现镇痛泵的针头脱离皮肉,露在了外面,被胶布粘着才没有脱落。S医生开了一粒止痛药,妻子吃了后疼痛才渐渐缓解。后来我们回忆,想起那天手术后,我们把妻子抬到床上时,曾经在床上拖了一段距离,应该就是那个时候,针头被擦掉了。就是说,我们交了镇痛的钱,妻子却一直没有被镇痛。于是岳母就更加气愤那个护士的袖手旁观,而更加怀念Z医院的好了。
从出生的第二天起,每天上午的9点左右,孩子都要到一个房间,集中由助产士洗澡。第一次冼的时候,我看到动手术时占手术台那位的家人也抱着孩子来了,我这才想起,她的孩子是没有问题的,我们上去的时候孩子应该已经抱走了,所以我们才没有看到。
轮到儿子洗的时候,助产士把我叫到里间,问我要不要刻着孩子出生时间、体重等内容的长命锁,这种小钱我还是花得起的,当然说要了。又问我愿不愿意三天后抽血化验孩子是否有智力缺陷,我并不是讳疾忌医之徒,自然也同意了。
随后的日子在忙碌与兴奋中快速流过,一直到一星期后妻子拆线出院。其间来祝福的人很多,只是儿子在我这个方向上的几个哥哥、姐姐都没有来,因为他们很大了,都在外面工作,正在或即将为他们人生中最重要的人而忙碌着,他们都在百忙中打来了祝福的电话,这就已经足够了。
2010.4.20
(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