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 亲
父 亲
姚来
做完了头七,把小爷送回家,父亲的丧事终于告一个段落,喧闹了几天的家又复归冷清。这多像人荒谬的一生啊,无论多么热闹风光,都脱离不了归零的结局。
父亲的身体一直很好,本以为即使活不到百岁,90几应该不成问题,没想到现在86岁就走了,这大概与9月30日的跌倒及喝酒有关。那天我刚下课,保安来说有人找,我出去一看,一个开马自达的说你父亲在加油站边跌了,我赶去一看,父亲并无大碍,旁边一个很“二”的人说他在庙前瞎子那里算命,碰到父亲也在算,瞎子叫他带父亲回去,电瓶车在减速带上颠倒倾覆。我想人家好心帮忙,我们可不能做讹人老太,于是带父亲到卫生院简单处理了下送回家,就到学校上课了。中午接到妻子电话,说父亲不对劲,你赶快来看看,我说没事,已经处理了,她说你还是回来看看,真的不对劲,我回家一看,父亲仰面躺在床上,双目紧闭,人事不知,呼吸中有股淡淡的酒气,任我们怎么推都没有反应,比想象的严重的多。于是开车赶到青阳医院,直到第二天才醒来,治疗了几天,刚一好转他就吵着要回家,从此他的身体就大不如前了,原来白天几乎很少在家,整天到柯村、老田闲逛,现在虽然也挣扎着出门,但活动半径缩小到100米左右,脚步沉重了不少,皮鞋穿出了拖鞋的味道,一双脚几乎在地上拖行,显出一副下世的模样,而且人逐渐变得糊涂,经常说自己要死了、已经死了,要人去亲戚家报信,又要见哥哥、见姐姐、见小爷、小姑、舅母,尤为严重的是渐渐站不稳,却不因此而减少活动,于是经常摔跤,然后更站不稳,然后更摔跤,如此循环,直到在床上挣扎不起,才安静几天,等稍微好点又进入新一轮的循环。
农历十一月初四晚上11点多,我在楼上听见母亲的喊声,连忙赶下去一看,父亲正在开前门的门栓,因为他后期黑白颠倒,经常白天睡觉,晚上出门乱跑,所以我们每天都用桌子把门顶住,除了很紧的前门,我好说歹说把他拉上床,自己上楼睡到凌晨5点,忽然接到电话,说他跑到外面去了,我赶紧穿衣下楼,对面“柯村饮食”老板已经把他送到门口了,我谢了老板,又把他拉上床。我以为他能开门能走,情况大有好转,当上午他要小便时,就让他去上厕所,我刚离开,就听见里面一声大响,进去看时,他直挺挺地仰面躺在地上,我跳过去拉,感觉和以前很不一样,软绵绵的,已不能借他的一点力,抬到床上好久才恢复意识,醒来后在床上乱爬,虽然动作极慢爬不起来,但却有滚下床的危险,我估计跟以前的跌倒一样没有问题,加之有事,所以拖了一个沙发挡在床前,叫母亲照看着他,就开车走了。待我办完事回家,看见他已经跟上次一样陷入昏迷状态,从此就再也没有醒来,于是在第二天打电话叫哥哥、姐姐赶回来,找人看了说治疗已没有意义,准备后事吧,我们就轮流守着。父亲的呼吸一直很平稳,只是痰多,农历十一月初九,正是哥哥守夜,凌晨2:22,我接到哥哥的电话说:“父亲不行了,你赶快下来。”我赶紧穿衣下去一看,父亲鼻中已没有了气息,只是手脚尚温,我们拿起早就准备的白色小毛巾盖在他脸上,换了新袜子新鞋,点了香油灯,开门用脚把轿马的圈踏开,意思是让他乘车离开,放了爆竹,姐姐放声大哭,传说这可以为亡灵指引方向。打了队长、会计的电话,请他们来“当家”,又请人煮了“倒头饭”——一碗夹生的饭上放两个煮熟的鸡蛋,上面插一双筷子。将近天亮时姐姐想起说天亮要放爆竹,可是先前只准备了迎客的小爆竹,只好到前面的万德利超市喊门,又打电话又大声喊,好久老板才起来,买了爆竹回去放了。姐姐又说等会“当家的”来了不能放小爆竹,于是又去超市打门买大爆竹,准备不周真的害死人。
天亮时,内外“当家”先到了,我们问要不要先拿些钱,当家的说不用,用钱可以先赊着,马上就会有礼钱的,然后就不断有人来,每当来人,有专人会放一挂小爆竹,我和哥哥作为孝子听了就要赶到门口磕头答谢,姐姐守在父亲床边听了要放声哭,如果有人客气到父亲床前烧香磕头的话,我们要一直在床边陪跪,直到客人扶起。队里的邻居们几乎全在第一天来,因为他们都很帮忙,要问当家的有什么事做,于是当家的一一分配,一个相对固定的小团队各司其职,高效而灵活地运转起来,我们则百事不问,孝子帽“三领冠”上的三个小球取的即是遮眼、塞耳、塞嘴之意,这个习俗确实很好,家有丧事时,人多事杂,千头万绪,时间又长,像我们这种缺少有主张之人的家庭真不知从何处入手,现在由有经验之人主持,我们就能安心做孝子了。当然也有一些事要我们亲自去做,比如订酒席烟酒的标准,我考虑以前做喜事档次较低,对亲友有诸多慢待之处,这一次父亲去世,可不能在这上面赚多少钱,于是回复当家的标准不要太低,以中等偏上为宜;还有墓碑,我们看了店主送来的照片后还是不放心,和家人们一起赶到庙前亲眼看了样品,选了一个4500元的,暂时档次还行,不过随着时间的流逝,肯定会被汹涌的更高档次的潮流所淹没。
最要我们做主的是坟山的选定,我家祖坟在云山,但现在坟都成了别人的菜地,现在队里老人都葬在炭山,这里朝阳又挨近大铜像,于是第二天上午风水先生来了后,我就跟姐夫、抬重的康贵陪他一起上去找墓穴,到了炭山,他对坟堆密集的“陵园”不屑一顾,直穿过去转了弯,到上面一个长满小竹的小岗上乱钻,我站在“陵园”,果然看到了不少“老熟人”,像“巴爷”,兴旺爹等,当然绝大多数是柯村的,毕竟他们是地主,我们是后来者。正看时,风水先生在上面招手叫我们过去,我们赶过去,他向我们隆重推荐一个柴丛里的位置,并带我去实地考察,我跟在他后面深一脚浅一脚地走,二三十米后,他说就这里了,我一看满眼都是小竹子,真是上不见天下不见地,四周不见人。疑惑地说:“葬在这里,几年以后小竹子就全长起立了,以后上坟都来不了。”他说可以把路上的竹子砍了然后铺上水泥,我想这倒也是,康贵听了却极力反对,“那里地势底,是一个洼,葬在那里肯定不好。”俗话说“三分地理走天下,七分郎中不出门”,虽然风水好做,但不像医生那样要看效果,所以任何人都能插得上嘴,比如康贵还有我姐夫,在风水先生说时都在不停地驳。但是我觉得康贵的反对主要是因为砍竹子铺路工程太大,毕竟这一切都要他们抬重的来做。我想确实不能太过麻烦他们,就否定了这个地方。最后大家一致同意在两条路中的一块地上,墓穴面向西南,风水先生拿出罗盘,看了半天,在地上插了两根标杆,大家用两点确定一条直线的公理,逐一看是否对准了西竺附近的一座山峰,选好后孝子“开山”,就是我拿锄头在坟址上挖三下,就大功告成了。
回来的路上,老先生不停的说刚才看的风水之好、自己的过往业绩及风水的重要意义,他郑重告诉我一个典故,大意是朱元璋之所以战胜陈友谅,全赖朱备的一座庙,和他大败后在这庙里的一个梦,在梦里上天以童话和寓言的艺术形式,派老鼠和高粱等演出了一幕短剧,告诫他必须破坏陈的祖坟风水,否则不但问鼎天下无望,就连小命都堪忧,朱依计而行,果然大败陈友谅,据天下而有之300年。在这里,我们不但看到了风水的重大政治、历史意义,还一探了中国梦的起源。
我等小户人家,遑论天下这种大题目,就连升官都是妄想,所以闻好不足喜,闻坏不足忧,向阳、无水无蚁就是好墓地,花几百元请风水与花同样的钱请道士做斋一样,是表示对逝者的尊重,因为尊重必须通过一些程序来体现,如守夜、哭丧、戴孝,下跪等,做斋、看风水当然也在此列,离开了这些程序,一切都只是空谈了。
看了墓地回到家,知道同事们在刚才的间隙里全都来过了。第一天队里邻居基本都来了,可同事一个都没来,我心里不由有些发虚,不会是大家对我有意见都约好了不来呢?现在看来,兄弟们还是给面子的,不仅是同事,所有的亲朋好友都很给力,丧事结束后,当家的算了账,一共收到礼金65000余元,在队里创造了记录,虽然这记录肯定如那墓碑一样,会迅速被打破并淹没,但作为人丁单薄的家庭及交游不广的成员,在300元时代能有次表现,也殊为不易了,对各位亲友的厚爱,姚某于此叩谢。
回来时还看到了钱老师作的挽联“忆当年每见田园双铄影暗自窃喜,看今日只留宅院独孤身尤为生悲”,这挽联站在我们孝子的角度把双亲高寿、身体健康的“喜”,与父亲逝去的“悲”作了鲜明对比,因“悲”忆“喜”,以“喜”衬“悲”,表达我们对父亲辞世的悲痛及思念之情,确实是上乘之作。
不过我又想,挽联除了抒情,还可以总结和评价。钱老师之作虽佳,我虽无文,却未必不能换个思路重做一副。而既是总结,父亲的生平少不得是要梳理一番的,于是关于父亲的点点滴滴便一齐涌向眼前。
父亲生于1928年农历五月二十八,祖父及以上数代都是穷苦人家,多以帮工为生,也许考虑他出身好人又老实,组织在解放后不久就吸收了他,不像现在不少人整天嚷嚷着要脱离,在当时这可是个了不起的荣耀,因为他曾说某人在那时因不能入党而自杀。也许因为他是组织的人,1953年朝鲜战争将结束时他曾应征拟赴朝参战,到青阳集中时因停战而作罢,谈起此事时,他语气里透露出的是深深的恐惧和庆幸,看来黄继光、邱少云之类的典型并没有把他升华成一个魏巍老师笔下的“最可爱的人”,当然,我更喜欢这样的“渺小”的父亲,不仅因为听了好多“汪来九”的感人事迹,我也一样没有成为一根蜡烛或一条春蚕,更因为真实。
为了那没有上成的战场,父亲坚决要求与大妈离了婚,那时我哥哥才几岁,由父亲抚养,后来父亲招工到青阳化工厂,所以在58年那恐怖的大饥荒中,他倒没有挨太多的饿。祖父去世后他回到农村抚养哥哥,然后娶了我母亲,在他39岁时生我姐姐,47岁生我,可谓老来得子,我出生时曾有邻居指着我对他说笑“以后你能享到他的福吗?”现在看来一来他长寿,二来现在生活水平普遍提高,他晚年生活还算过得去,而我虽然是蠢子,生性“木谷”而不知道心疼人,但平心而论,没有我的话恐怕他坟头上的树已然多高了,所以也就算是享到我的福了吧。当然,母亲对他的照顾也是至关重要的,几十年如一日缝缝补补,浆浆洗洗,虽然因为她是聋哑人而难以沟通。
父亲身体一直很好。这大概与他的嗜睡有关,传说他竟在伟大领袖的追悼会上打瞌睡,我虽然怀疑这是好事者编的段子,但经常见他不拘时间地点,一坐下很快伴着鼾声头就歪在一边,就觉得这传言未必是假,不过在那个狂热拜神的年代没有因此被打成现行反革命,真是他福大命大了。
父亲身体好,与他喜欢走路关系也很大,无论年轻体壮,还是年老体弱,无论严寒酷暑,还是刮风下雨,他都很少在家,稍一得闲,就想要去某地去找某人,待走了半天到了地方,刚一落座却又起身要走,颇有王徽之“乘兴而来,兴尽而返”的味道,又像是为下面的话做注解:人生就像一次旅行,不必在乎目的地,在意的是沿途的风景和看风景的心情。其实他想的不会有那么多,只是喜欢走而已,特别是晚年,整日带根拐杖,并不拄,而是拖在身后到处走。许多人对我说别让他在路上走,路上车多,撞个不死不活的就不得了了。我想一则他不会听我的,说也无益;再则行走既能锻炼,又是他一生最大的乐趣,借白云大妈的话叫“我就是为行走而生的”,就是一个超级行者,他已经去日无多,我们做儿女的又何苦让他不快乐,说不定不让他在路上走,他马上就要往坟山走了。至于车子,开的人会注意这种老年人的,所谓“生死有命”,被撞或不被撞就交给命吧,幸好直到离世他也不曾被车撞过一次。
父亲身体好,更得益于他的忠厚老实和与世无争的人生态度。我家老屋的西南方原来有片菜地,小时候我还曾在地里的一颗老桑树上攀爬玩耍、摘吃桑葚。后来一位邻居找他借那块地做厨房,再后来那块地就真成了厨房。等我长大考虑重做房子的时候发现他的“借地”实在是大失策,因为老屋地基太小不好安排,那块地虽然用不上,但可以占路做然后把地改成路。幸好后来学校集资建房,03年老屋又拆迁才消除了其中的危害。俗话说“祖宗产业不可丢”,“失地”无论于国于家都是大耻,何况还会对自己造成巨大不便,而且没有任何补偿。不过他从来不会想那么多,只要人家几句好话、几个保证,就能搞定他。
父亲话多,别人不好说、不愿意说的话他都说,所谓言多必失,话多肯定得罪人,为此不少人曾“投我”,我只有当消防员为他灭火。不过也有好的时候,这次一位来宾对我们说起他小时候遭继父毒打,幸亏父亲仗义劝说,否则他能否成人都是未知,这也算是父亲的一件功德吧。
总结父亲一生,“忠厚”“行者”是关键词,如作挽联,可以此为横批,上下联则是:
秉性忠厚随方就圆一生仗义执言何尝为负心之事
精神矍铄鹤发童颜竟日曳杖独行不曾受卧床之苦
其实挽联之上多为溢美之词,若客观评价父亲,忠厚善良是其长,懦弱无能是其短,一位长者曾评价他“一生没有办过事”,对此姐姐回应“他把我们姊妹三人养大就不错了”。他没有为我们办事既有时代原因,更有他个人原因,但他在伟大领袖发起的一波波运动中不曾告密、不曾斗人整人,就像他晚年常说的“我没有害过人”,在那个癫狂的年代,能守住做人底线并不容易,长寿无灾大约是上天的奖赏吧。
据说西方的葬礼与我们颇有不同,亲朋好友聚在一起,回忆交流逝者生前的趣闻轶事,在欢笑声中送逝者灵魂上天国。父亲离去,我并不曾想起什么欢乐的情节,记得最清楚的倒是上初中时一次他生病,隔壁枣木奶奶来探望,他卷起衣服,正是初春轻寒时节,我们却看见他胸前背后汗水潺潺流下,竟似在田里“双抢”一样,枣木奶奶叫我去永丰找姐姐回来,走在路上,我不禁暗自垂泪,这眼泪既有心疼又有难过更含着惊慌,因为他虽然已年过花甲,却还是家里的顶梁柱,这柱子若倒下,少年的我将无以面对眼前那熙熙攘攘却异常凶险的世界。
2014.4.7
(完)